——冀中“五一大扫荡”亲历记(五)
● 徐光耀
就是在这样的时刻,旷伏兆政委带领警备旅二团,从束冀那颗“人头”,跳回了深南。他最迫切的任务,便是收容冲散兵员,恢复部队建制,抚慰群众,稳住根据地的大局。深南,警备旅从1939年起就在这儿活动,为创建这块根据地,打过千百次仗,单是为阻止敌人修筑石德铁路,就付出了多少生命和血汗啊。这儿的人民,从那时起就同我们并肩作战,作出了巨大牺牲。所以军民之间,不仅是血肉至亲,也是生死与共的关系。可眨眼之间,她变成什么样子了呢?我在长篇小说《平原烈火》的开头,曾有这样的描述:
鬼子“皇协”到处跑,到处发横,各村都成立了“维持会”,满眼尽是敌人的势力:白天,满天都是膏药旗;黑夜,遍地都是岗楼灯……老百姓都耷拉了脑袋,眉头上锁起两个大疙瘩。上三十的汉子都留了胡子,剪了发的姑娘又蓄起了辫子,菩萨庙里的香火整天不断,算命先生的生意骤然变得兴隆 —— 时间好像几天之间就倒退了二十年!
这段话写于1949年,距“五一扫荡”只隔七年,完全是我亲见亲闻的写实。而尤为格外刺心的,就是老乡们的眼神,那原本一见我们就亲切含笑迎上来的眼光,猛然间换了,换成闪烁不定的惊怖神情,那是多日不见,忽然患难相逢,又想亲你,又怕亲你,想说话,又不敢说话,爱惧交织的凄惨之情啊!我真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找得出一名大演员,能把这副表情重现?这实在是刻骨铭心的凄凉与可怕!敌人的血腥屠杀,几天之间,就使民主自由之花的根据地倒退回中世纪去了。
就在这天晚上,旷伏兆把两个人叫到他的面前,一个是宣传干事何作涛,另一个就是我,他冷峻地说:“深南县大队已经叫敌人搞掉了,一部分人牺牲,一部分人回家,一部分人失散隐藏,听说还有一挺机枪‘插’起来了,你俩的任务就是,找到深南县委,在他们协助下,利用一切可能,把失散的人员找到,把机关枪挖出来,恢复深南县大队的建制。”他的话斩钉截铁,没有商量余地。
何作涛当时二十二三岁,我17岁。当即换了便衣,赤手空拳,沉进了这块水深火热的深南大地。
遍地是公路、封锁沟,平均五个村子便有一个岗楼或据点,各村的“维持会”门上都日夜悬着日本旗,找不见民兵,找不见村干部,也找不见任何的抗日组织和团体。多年情同骨肉的群众,彼此本是极为熟悉的,然而,眼下却把我俩视为“灾星”了:我们在哪儿出现,哪儿就会招来杀身毁家的灾祸。
然而共产党确实是一个好党,她的英勇顽强,她的无私无畏,她为人民为祖国的一腔热血,她同人民的战斗情谊,人民看得太清楚了!白天,他们也许会向你背过脸去,晚上,却又管你吃饱喝足。在敌人面前,他们把嘴巴闭紧,转眼敌人不在了,他们又会告诉你:县上或区上的某某,还没有死,就在某处藏着。我们俩就是靠着这个,一个一个找,一处一处问,串了不知多少门户,终于找到了县委成员。
有了县委的协助,日子好过多了。逢着敌人又“拉大网”的时候,我们常常被安排到岗楼下、或干脆住到有据点的村庄去。白日,藏在山药窖里,牲口棚间,晚上,则穿墙越户,小贼似的去敲窗找人。情况遭遇紧时,连我俩也只得分开活动。
有一次,我被单独坚壁在赵邢村,住在村副家里。那时村政权已是“两面”的了,正村长,也叫保长,专管应敌;而村副,则是抗日村长,名义不公开,基本上不与敌人照面,只在暗中与我党接触。村副小名“狗替儿”,当然是名党员。他的妻子,则是个地道农村妇女,从我一进门,她便感受着丈夫被杀、房子被烧的惨祸快要降临在头上了。
一天中午,太阳正毒,村副不在家,已是做午饭的时候,“狗替儿”嫂指使我到街上抱麦根来烧火。我在大门外的麦秸垛上刚刚撕下一抱麦根,忽听得背后人马哄嚷之声,回身一瞧,见一支队伍打个蓝旗走了过来。旗沿上标一行字:“深县警备 ——”我希望下面飘个“旅”字出来,不想飘出来的却是个“队”。我立即意识到伪军进街了,连忙抱起麦根,压住步子,回进家门。
“狗替儿嫂,伪军进街了。”我小声告诉村副夫人。
“在哪儿?”
“就在当街……”
“狗替儿”嫂满脸惨白,眼看要背过气去。好一刻,她忽用指头剜着我说:“那你还不快跑!”
我本来指望她会把我藏起来,她却指着大门说:“出村口,往西!……”
也怪我当时年轻,不懂得细辨情况,立马一头撞出院子,大步向村西走去,然而,西口已布了敌人岗哨,背后也有伪军跟上来。我进退无路,一扭身,闯进道北一家大门,钻过过道,院里一片空旷,没有人影,北房紧闭着门窗,唯东厢房是个牲口棚。急切里无可选择,我一钻,便伏在牲口槽下。胸腔里一阵咚咚响,心脏跳得十分猛烈。
敌人没有跟进来,院里依然静静的。我看着眼前的四条驴腿,一片粪尿,却嫌那粪尿还不够臭,地方还不够脏。就这样,我伏了约一个多小时,在沉静的氛围中,忽有轻轻的脚步声进了院子,且响且近。我正绷紧神经,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:“他大婶儿,你家圆笸箩在家吗?”北屋里回声说:“在家,进来坐吧。”这一问一答的从容,立地给我以敌人走了的感觉,一下子从槽底钻出来,向那女人问道:“大娘,敌人走了吗?”
那大娘吓得身子一闪,晃一晃才站稳了,认出了我是“八路”,着急说:“你怎么在这儿?还不快跑!”我又问:“敌人呢?街上还有没有?”大娘说:“走啦。可谁知人家还来不来呀!……”北屋里也跳出个大婶儿,指着我说:“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家的?快跑快跑!……”
这回,我真的出了村子西口。这一带尽是盐碱地,远不及滏阳河边禾苗的高大,我在烈日下,在低矮的青苗地中,一直乱趟到天黑,口渴得几乎晕过去……这段经历,经我略加演义,后来写进了中篇小说《冷暖灾星》。
经过近月的搜寻,我们终于找回了12名深南县大队的战士,那挺机枪也“起”出来了(必须说明的是:这些成绩,主要是何作涛努力的结果)。何作涛和我,带着这12名战士,扛着机枪,摸夜赶回石德路南,打算向旷政委胜利交待我们的任务。谁知旷政委没有了,我们找到的却是临时指挥部。指挥部告诉我们一个消息:主力警备旅已经离开冀中,“外转”到黄河边上的冀鲁豫去了。留下来“坚持环境”的,只剩了游击队。真是个晴天霹雳!自参军以来,我一直跟着正规部队转战南北,部队编制齐全,武器精良,能打能走,十分牢靠。可现今呢?我的天!警备旅走了,把我扔在这刀山火海般的平原上了!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