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冀中“五一大扫荡”亲历记(六)
● 徐光耀
在“剁了饺子馅儿”的情况下
这临时指挥部,就是六分区(后改十一分区)的指挥机关了。只有十多个人,由参谋长叶楚屏和政治部主任龙福才领导,人人一身便衣,手下能指挥的,只是些“稀哩哗啦”的游击队。主力远走高飞,丢下的残存人员,成为大群敌人搜捕的目标。
冀中根据地已被切割成两千六百七十碎块,用老百姓的话说,是叫敌人“剁了饺子馅儿”了。部队在任何一点上暴露,一小时之内,就会遭到四面来敌的合击。据后来资料显示,警备旅的减员也确乎是惊人的:一团,已由1632人减为728人;二团,由768人减到560人;旅直属队,由981人减到300人……除二团及一团三营大体保持完整外,其余部队保持继续苦战的能力,确乎大成问题了。如若部队照旧坚持下去,恰恰会正中敌人下怀。主力“外转”,实实出于万不得已啊。这些剩下的人,个个形销骨立,确像扒去一层皮,但他们眼睛依然放光,胸膛里依然跳着一颗热烈的心……
深南县大队又回到路北,我则被分配到三十一地区队,当一名特派干事。三十一地区队是六分区还保存着的两支地区队之一,一直活动在分区东部数县。“扫荡”中,曾在宁晋赵县两番苦战,已由原来的570人减到266人,缩编为两个大队,各有轻机枪一至两挺,掷弹筒一个。区队长是长征干部乾云清,政委是知识分子出身的石以铭(在石家庄烈士陵园都有他们的大名)。地区队也是分散活动:乾云清队长和石以铭政委各带一个大队,白天,封锁驻地,隐伏备战;夜晚,筹集口粮,四处转移。情况特紧时,干脆就在青纱帐里宿营:选块远离大路的野洼,找片茂密的高秆作物,扎伏其中,任他敌寇杂沓往来,枪炮轰鸣,我们纹丝不动,“敌人撞不到枪口上,我就不开枪。”耗到天黑,再进村造饭,搜集敌情,定出第二天的行动方向。
使我至为佩服的是区队长乾云清。就在这样的环境下,精神上看不到任何压力。有一天,大家都藏在高粱地里,在气闷难熬的烈日下,又渴又饿,我们全像晒蔫的高粱叶子,连说话都打不起精神。掷弹筒手闹情绪,嘟哝说,掷弹筒这东西,既拼不得刺刀,又不能对着敌人的脑袋瞄准儿,炮弹只有三、四发,一旦打光,跟敌人打起交手仗来,还不如根烧火棍顶用呢。乾云清听说后便走到那战士跟前,把掷弹筒拿在手上,先耍了俩花儿,才掂着斤两说:“我要当兵,就先抢这玩艺儿背着,又轻省,威力又大:敌人歪把子呱呱呱叫得正欢,你一发过去,就把它整窝儿抠了!歪把子厉害你厉害?你是专治歪把子的!天王老子出来,也得叫你一声小哥!”一席话,说得大家都笑了。
过了不多几天,我们就打了个极为漂亮的伏击。
侦察员报告:前磨头和护驾池两个据点之间的鬼子,每逢护驾池大集,前磨头的一小队鬼子,必然全副武装,两路纵队,沿新修的公路去护驾池“护驾”,清晨去,下午回。硬是一副像把八路扫光了的神气,毫无预防意识,多日一直如此。乾云清一边听着,一边喃喃地说:“让它凶吧!让它凶吧!”接着,忽出个新情况,刚过的一个集日,该去护驾池的鬼子没有动。咦?乾云清想了想,部队没有暴露呵,他不去,是鬼子内部的原因。这样,到下一个集日,他就必去护驾池无疑了!
乾云清由侦察员带着,大白天出动,把敌人的巡行路线细“踩”了一遍,选好了战场。在集日的那个拂晓,带部队悄悄进入阵地。据他计算:我们一开枪,敌人无地形地物依托,只能蹿入公路两侧的道沟。而公路是仓促修成,道沟的深宽各只尺半左右,一个人爬进去恰好挤满。乾云清便把两挺机枪,直直地对准道沟。其他战士,潜伏在离公路五十步的青纱帐中。
上午八点半左右,前磨头的敌人按时而至,30多人,全是鬼子,两路纵队,钢盔闪闪,齐步前进,旁若无人,居然连个尖兵都不派。乾云清笑吟吟地看他们进了“口袋”,举手鸣枪。于是平地炸起沉雷,步枪、手榴弹齐放。蒙了头的鬼子,想也不及想,一齐趴入道沟,给我们两挺机枪提供了最好的机会,“哗哗哗哗”!顺道沟一阵扫,机枪的每一颗子弹几乎能直穿三、四个敌人。大“扫荡”以来,时至今日,我们的战士才吐了一口恶气!……
约一刻钟,30多个鬼子无一漏网。我缴获轻机枪一挺,掷弹筒一个,“三八大盖”20多支。而我们只牺牲一人,这便是特派员刘汉昆。他见鬼子被压进道沟,已进入绝地,兴奋得跳起来大叫:“敌人垮了!同志们冲啊”身先士卒向敌人冲去。必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鬼子,在被击毙之先,给了他瞄准的一枪。这是在敌人疯狂的最高峰上,我们打的第一个纯粹的胜仗。这一仗实在把敌人“咬”疼了,他们大发狂威,一连几天出动寻找我们。
据说,乾云清在长征中,他的生殖器被敌人子弹打掉了,绝了他传宗接代的能力。可他照常积极乐观,每在危厄环境中,没人见他皱过眉头。一生打过很多漂亮仗,仅在一年之后,他又在南北黄龙的战斗中,把数百敌人打得溃逃。却在战斗的收尾阶段,意外地中弹身亡,使得打了胜仗的战士们许久许久都抬不起头来。
我在三十一地区队过了将近一月的日子,天气已有秋凉之意,忽接到分区指挥部命令,让我参与“外转”。给我说的理由是:冀中环境过于险恶,为给革命保存更多的力量,上级有意让一批干部离开冀中,转到山区根据地去,以应付将来重新展开的局面。周围的战友们都为我祝福,嘻嘻哈哈开玩笑说,他们留下来的叫“抗战干部”,我们“外转”的叫“建国干部”,并期许将来胜利了,大家在大城市再见!但是,谁也没料到,此一举,又几乎送掉我的性命。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