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滚在刺刀尖上的日子

发布日期:2019-10-08 信息来源:河北老促会 信息访问量:?

——冀中“五一大扫荡”亲历记(七)

  徐光耀

梦断冶庄头

分区指挥部共集中了约30多人,尽是排、连、营级干部,编成一队 —— 姑名之为“外转”大队吧,指定一名营教导员领头。当夜即出发,连跨石德、沧石二路,天傍明,宿在深安路上西蒲町据点附近的一个村庄。这村庄的名字忘记了,是我们“外转”干部中另一名锄奸干部张治平的家。这三十人都穿便衣,没有一支枪,也就无所谓“备战”,宿营只能投靠亲友找关系了。这张治平,动员起亲族邻居的力量,为我们安置了住处。

第二夜,掉头西进,通过安平地界,到达深泽定县交界的北冶庄头村。分区指挥部交待过,叫我们就在这一带找到七分区的司令部,然后由他们派兵护送我们过平汉路,一进入北岳山区根据地,我们就算“到家”了。将来的战斗岗位,由晋察冀军区分配。

北冶庄头,是个工作基础极好的村子,地下支部完整地保存着,虽是“两面政权”,却在我党的全面掌握之下。我们这30多人,按村干部的安排高度分散,差不多一人藏一家,中间互不联络,谁也不知道谁住哪里。这好像是他们安置往来干部早已形成的习惯。

分给我的一家,是靠村西北角的大地主。户主叫宋葆真,40来岁,生得匀称白净,有文化,显得机灵精干。他有内外两大套院子:内院是住宅,房高墙厚,一律青砖砌成,肯定是村中一流的富户。外为大杂院,一溜车棚、柴棚、牲口棚,又一溜是长工们住的草棚和家具棚,外加猪圈、粪场、垫脚土堆,还有很大一个花池子,种满凤仙花、草茉莉等等。这一切都给一带短墙围着。短墙只有一人高,墙外便是野地了。

当时我当兵、入党已五年,又是锄奸干部,阶级警惕性是很高的。被分到这么个大地主家来,心中颇为疑虑,生怕一旦情况危急,会落个四面悬空。然而,既是村中党支部的安排,且与两个长工住在草棚,有阶级弟兄在侧,也就不好挑五拣六,另提要求了。

第二天,一天无事。到黄昏,村干部递来消息:七分区司令部还没有找到;而四周据点,又在抓夫要车,进出频繁,有蠢动模样,提醒我们多加小心。然而,怎么个“小心”法,却没有具体措施。跟我所依靠的一老一壮两位长工商量,他们习以为常,说:“咳,‘扫荡’是家常便饭,说来就来,有啥法子?到时候见事行事得啦。”我问:“明日拂晓之前,可否躲到高粱地里去?”他们也含含糊糊,说:“高粱地常是鬼子搜的重点,弄不好,还会撞在枪口上。”

因为心里不安,夜晚一直在炕上翻腾,很晚了才睡着。本来决心还是明早去高粱地的,因年轻睡得实,一睁眼时,天已大亮。赶紧一蹶起来,忙去短墙下朝外探看。这一看不要紧,大祸果然临头了。村沿、树下、土坑、道沟,都已趴满了鬼子,村子显然被严密地包围了。我急忙跑回草棚,向长工们报告这一消息。他们一骨碌爬起来,连说“别慌别慌”,老长工抓把笤帚给我,教我快打扫牲口棚。我一边扫着,一边想该怎么藏起来。这时,村西响了两枪,随后北、东、南,各有两枪响应。接着杀声腾起,马蹄震地,敌人涌进街来了。我们住村边,一阵人马哄震之后,很快传来咚咚的打门声。壮年长工不敢怠慢,赶忙去开大门。老年长工却抄起手推独轮车,招呼我拿铁锨,往车上扔垫脚土,装出要给猪崽儿们垫圈的样子。这时我还在问:“不能藏了吗?”老长工说:“这么大院子,藏不住人。”说话时,一声喝喊,从大门涌进来一群伪军,气汹汹朝我们把手一挥:“走!走!街当里集合!—— 都去!”

我跟在老长工背后,随他往村子中间走。路上,鬼子伪军穿梭乱窜,其中一个伪军打着我的脸道:“小八路儿!”我睁眼看时,他却笑一下,走过去了。这提醒我,必是什么地方我比真老百姓还有些异样。于是把背更驼些,把肩更耸些,把眼睛垂得更低些。

全村群众被从四面八方驱赶到广场上来。男的,命令排成四路横队;女的,则排成两路,站在男队之后。四围是大群挺着刺刀的鬼子兵。靠西墙,有几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,不断地向群众吼叫发威。其中一个当官的,提着三尺长的一根枣木擀杖,不讲任何原因地找人殴打。他打人的凶狠恶毒,是惨绝人寰的:双臂抡圆,一杖下去,立即臂断神昏。有个壮年老乡,“宣抚班”要他打浆糊好贴宣传品,他端着浆糊锅乖乖地在场边路过,不提防那鬼子突然一棍,立地扑倒,泼洒一地的浆糊,当即被鲜血染红……

男人的四路横队是面向敌人排列的。因为谁也不愿站在第一排,人人争着往后挤。我不是本村人,更非老百姓,群众的心眼自明,但在滚着疙瘩争往后挤的时候,老乡们都有意让着我,凡遇到挨肩紧挤的肩膀,无不自动闪开,结果使我排在了第四排接近末尾的最佳位置。

不过,还是“在劫难逃”。日本军官发出命令,要从男人队里挑十个人出来。于是鬼子汉奸上来一伙,从队里一个一个往外挑人。已经挑到“第九”,伪军喊“还差一个!”正在此时,一个满脸大麻子的高个儿伪军,伸着他长长的胳膊,探过三排人头,点着我的下颏说:“出来,出来!”我无可遁逃,只得分开三排群众,随他走了出去。

我们十个人,被集中在广场旁侧的街角上,三个伪军端着贼闪闪的刺刀,逼堵在眼前。十个人中,连我有三个半大孩子,我那时虽说十七岁,因连年劳碌疲乏,营养极差,个子还没有发起来。而其他九人,一概是本村老乡,他们明镜似的知道,独我是个“八路”。也许正由于此,有三个老乡一直吓得发抖,其中一个竟悄悄问伪军:“老总,叫我们干什么呀?”伪军很不屑地回答:“干活儿!”这句话尽管不可信,还是使人产生了希望,当旁边梢门洞里出来个黑衣“警官”,朝这边招手说:“来三个!”我们十个人便齐头往前一拥,都争着要去。不想那“警官”一摆手说:“不要小孩儿!”这样,包括我们三个小孩儿在内的七个人,只得留下来。

过了三分钟,梢门洞院子里便传出一声声惨叫,混合着一阵阵棍棒捶打的声音,那叫声之凄厉,直撕人心肺,刚刚进去的三个人,显然是在遭受严刑拷打。一时间,我们这七个人都吓傻了。我立即意识到:那在梢门洞里的一群,很可能就是“红部”或“宪兵”之类的特务机关,是些杀人不眨眼凶残透顶的恶魔。那三个老乡被逼问的,必是党和抗日干部的组织。我望望天色,天色一片灰暗,仿佛在告诫说:今天,你插翅也逃不出去了!

我立即替自己编造假口供,我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,好家伙,锄奸干部!这正是敌人一直在细心追踪的“赤匪特务”呀!一旦落在这伙人手里,那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!当然,我也不能说自己是冶庄头人,不然,让你指认村干部,又怎么推托呢?我知道附近有个村庄叫西固罗,来路上曾经经过这个村子。我想,我只能是西固罗的一名农家学生,到冶庄头串亲戚来了。

我的口供尚未编圆,梢门洞里又要进三个人去,于是又一阵惨叫。剩下我们这四个人,在战栗中等待下一轮的呼叫。正在这时,村外起了一片枪声,几十响过去,又戛然停止了。隔不到一刻,从街那头呼隆隆涌来又一群伪军,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,正是我们“外转”大队中的老杜。他被押进大梢门,一眨眼工夫,那惨绝人寰的嚎叫,就传了出来。我的一生神经被无情地折磨有过许多次,这一次,才是最为痛裂肝肠的……

梢门洞里拷打声渐歇,好一会儿,没有再从我们四个人中要人。从梢门洞里出来二、三“警官”,叼着烟闲散地遛逛,一副打人打累了的模样。用刺刀逼堵我们的伪军,也打个呵欠,这启发了我们四人中的那个大人,他不失时机地凑近一名伪军,悄密密地说,他的家就在房后,十来步就到,抽屉里放着一笔钱,“请老总跟我去拿。”那伪军左右瞧了两眼,拿枪翅子把他一拨,就跟他去了。约十多分钟工夫,不再见他俩露面。

这大大鼓舞了另外两个孩子,一齐向伪军哀求,说他们的家也很近,爹妈的钱就在炕席或蜡扦底下,求老总快快去拿。于是另一伪军又押着个孩子走了。眼下,只剩下两个孩子了,那个小老乡看到了被释前景,急切地叙说他家的钱有多少,藏在什么地方,是如何如何由他爹妈挣来的。他眼里流动的那份真诚,连我也感动了。可是,这对我却是个绝大的威胁,一则,我无法声称有钱;二则,我口音不对,也不敢开口。干愣干愣地在那儿戳着,又显眼得可疑,简直就是手足无措 —— 其实,那孩子何必苦苦哀求,他只消把眼珠儿斜斜一转,给伪军递个眼色,暗示他旁边这人就是“八路”,立即就解脱了,安全了。然而,这却是不可能的。他们意识中绝对明确:哪怕把他们皮开肉绽地打死,他们也不会出卖身边的八路军的!在他们面前,我当时就会感到:杀不绝老百姓,就杀不绝八路军!……

但是,看着我俩的伪军却一步步增加着他的恼火,别人都赚了钱走了,独剩他两手空空,跟那孩子走吧,还有个我无人看管;扭头四下乱看,一时又抓不到顶难忘与白求恩在一起的日子(下)替,万般无奈,便动手翻搜我俩的腰间和衣服,指望发一点小财。这可实实在在吓了我一身冷汗!我表面是便衣,内里却套着一条军装裤子,它本是草绿色的,我在三十一地区队时,曾用锅底灰掺着砸烂的槐铃豆揉染过,但染得不成功,变成了灰不灰绿不绿。可怜这伪军一门心思只在钱上,竟不曾看见如此眼生的灰绿变异。使我已经提到嗓子眼儿来的心,又放下去了。

在这村中广场的最后一幕,是听鬼子军官"训话"。这个军官长得很典型:滚圆肥胖,亦虎亦熊,指挥刀丁丁当当地磕打着马靴,酷肖袁世海在《红灯记》中扮演的那个鸠山。大约他是今日这支鬼子兵的最高司令了。因为他要“训话”,汉奸们赶忙驱动群众的六路横队齐齐站好,肃静恭听。押着我俩的伪军也请示他的上级,“这两个小孩儿怎么办?”汉奸一挥手:“让他们也听听。”于是我俩被放归于群众。以往,我没有从近处看到过日本军官,这次,便躲在两个肩膀后面,从缝隙中盯着这个“鸠山”。

他哇啦哇啦讲了三点,据汉奸的翻译:其一,每天给“皇军”送报告;其二,砍掉所有树上的树枝树杈;其三,填平残存的“八路”道沟。倘有哪一项做不到,都紧跟着一句“死啦死啦的有!”
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