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滚在刺刀尖上的日子

发布日期:2015-10-28 信息来源:河北老促会 信息访问量:?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冀中“五一大扫荡”亲历记(一)
●  徐光耀
      “五一大扫荡”,是日本侵略者对冀中抗日根据地一次罪恶滔天的摧残,是中华民族在20世纪经历的另一场浩劫。尽管过去60年了,我们无论如何不可把它忘记。
      凡经历过这场浩劫的人,都能记得当时流行的谣谚俗语,比如:“无村不戴孝,户户闻哭声”,“出门必过路,夜观岗楼灯”;比如:“经过五一大扫荡,不死也得脱层皮”,“军民本是一家人,都在刺刀尖上打‘愣愣’”;比如:“下了碾子上磨,过了筛子过箩”等等,我不止一次听到老红军说:“就是万里长征,也没有这次扫荡残酷!”
      关于这次扫荡,就连一本本反映抗日战争的史书上,或简略几笔,或挂一漏万,很少能反映那一时期的具体真实。对那些持有“只宣传胜利,不宣传失败”的观点的人来说,就更是如此。现在,友人约我写一点相关回忆,以纪念党的80周年。这当然是件很有意义的好事。但是,我没有掌握全局的条件,只能就个人的亲见亲闻,说说我的经历,说不定依然是挂一漏万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地图上的两颗“人头”
      1942年春季,我在冀中警备旅(兼第六军分区)锄奸科当干事。那时,干锄奸科这一行的,可以到处“乱闯”。有一天,忘了是为点什么,我闯进了分区司令部的作战室,值班参谋本来认识,点头让座。我还没顾上坐,便给挂满一墙的地图吸引住了。这是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,一张一张地拼接起来,钉在墙上。上面还用大头针插着许多三角小旗:红色是我们部队;蓝色的是敌人。
      我大吃了一惊:我们插着红旗的六分区根据地,只剩下一小点了。
      这是张全分区的敌我态势图。它西起石家庄,东至衡水滏阳河,南至宁晋县城,北至沧石公路,蓝旗像黑森森一面大网,覆盖着横七竖八的点、线。大网中间还穿插着两根粗黑线:一根是沧石路,一根是石德路,上面糖葫芦似的穿着大串敌人据点。
      这一张大网,从石家庄往东卷空铺来,而在其正中偏左,却破开着两个“大洞”,形象很像两颗“人头”:在石德路南的一颗,像个戴草帽的;夹在石德路与沧石路中间的一颗,则像个戴毡帽头的。这两颗“人头”,就是我们现存的六分区抗日根据地。它所占面积,仅在纵横五六十里至七八十里之间,各约现在平原上半个县那么大。作为分区一名锄奸干部,我一直不曾想到,我们已陷入严密的天罗地网之中了。
      当初,我们六分区可不是这么一丁点,1940年时,六分区共辖十一县,西从正(定)获(鹿),东至深(县)、冀(县),南达滏阳河,北至束鹿、晋县,东西长230里,南北最宽达115里,共6000平方公里面积,人口约230万。可是,敌人连年用“火网蛛网的囚笼”加“强化治安”,再加步步为营的“蚕食政策”,在政治、经济、军事一齐上的“总体”侵蚀下,我虽历经拼死抗争,终被挤并压缩,剩下这两颗“人头”了。
      近年,我从吕正操的文章中,获得这样一串数字,即:以1942年年中计,敌人在冀中共建了1773个据点与碉堡,据有铁路1539里,公路15166里,挖封锁沟、筑墙8373里,用这些,把冀中切割成2670个小块。可以想像,我们这两颗“人头”已成怎样一幅景象。
      当然,我也清楚:在敌人大网的笼罩下,还活跃着我们的县区游击队,还有十分精干的党政干部,钻入敌后之敌后,一砖一瓦地为革命筑基拼搏。在六分区之邻,还有七、八、九、十,四个分区,还有深(县)、武(强)、饶(阳)、安(平)一大片中心腹地;同我们六分区一样,每分区都保持着两个主力团,还有以吕正操、程子华为首的军区指挥机关;更不要说还有互为支援的北岳、冀东、晋冀鲁豫等诸战略根据地了。所以,敌人的大网不可能把我们征服,我们仍是有力量、有人心的。
      然而,尖锐的问题是,敌人还在继续疯狂地向我们进攻呢。它还在每日每时地加筑据点,增修公路,拼命地向我两颗“人头”挤压。而这两颗“人头”,此时此刻显得多么孤独,多么单薄啊!
      我望了望值班参谋。他正安静而从容地望着我,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安。于是我引发了另一个反应:他的神经真是坚强。在这样的地图面前,居然还能坐得住!试想,只消四周敌人齐头并进地往里一挤,我们的部队——那几面疏疏落落的三角小红旗,不就像风前蜡烛一样,飘忽一下就熄灭了吗?……
      但是,我立即暗暗自惭了。大街上的战斗部队还在正常操练,他们雄壮地喊着“一二三四”,豪迈地唱着军歌,那“踏踏踏踏”的脚步声,直从窗外传来。在这些勇士面前,你一个锄奸干部,有什么值得失惊打怪,心旌动摇的呢?
      我在辞了作战室往回走的路上,仍禁不住想,前十多天,司令员王长江在军事形势报告中承认:敌人的第五次“强化治安”及其“蚕食政策”,是极其恶毒残暴的,但也是成功的,根据地确在日益缩小。这说明,敌人已接受了往日的教训,他们的“九路围攻”,“铁壁合围”,“篦梳扫荡”等等一系列“鲸吞”政策,都失败了。而近日,他们改变了方法。我们必须做好精神准备,拼尽全力,与敌人作殊死搏斗……他所说的,正是这张地图上显示的严峻形势啊!
      事隔60多年,至今留在我心上的一个极强烈的愿望,便是想法子把当年这幅地图找到,好好装裱起来,张挂于我们的大展览馆,以使后人看看那份严峻,那份“星罗棋布,沟路如网”的态势,以及它所反映着的那一份战斗精神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松松垮垮“地狗子”
      “五一大扫荡”虽说开始于5月1日,但就两颗“人头”说,情况又各自不同。夹在两路中间的深南这一颗,较早卷入了“铁环阵”;至于石德路南的束冀一块,因非敌之主攻方向,待到深、武、饶、安大战初告结束,敌人才把重兵移过来。其时已是麦收刚过,秋苗渐长的季节了。
      当时,分区主力警备旅,已分为两个部分:旅直属队及一团(此团为野战大团,有十四个连)分在深南,主要领导都在这边。二团(新缩编的基干团,五个大连)则由旅政委旷伏兆率领,在路南的束冀活动,并组织了一个临时指挥部。战备极端紧张,机关大大缩减,体弱病残及非战斗人员,都做了分散安置。恰在此时,我和其他数名干事,被召到政治部,命令到县区游击队去“检查工作”。不久我便悟到,什么“检查工作”,不过是精简机关,保存力量的方式罢了。
      我那时年轻有干劲,凡事严肃认真,当夜就背起小背包,来到了束冀县七区小队。
      七区小队约30人,三个班,由一名叫王丐的副政委率领。每人一支步枪,两三枚手榴弹,弹药杂而少。大部分人穿便衣,穿军衣的也是有裤无褂。战士们见了首长,连个“敬礼”都不会,纯是一群“拿着枪的农民”。我那时17岁,尽管像个娃娃,却军装笔挺,皮带帽徽绑腿齐全,在他们中间一站,不但是鹤立鸡群,还生了点“钦差大臣”的气派。
      其实,外表还在其次,这区小队的自由散漫、吊儿郎当,排着队还吸烟的样子,着实令人看不入眼。过了几天,我便给副政委王丐提意见,要整顿作风,加强纪律,反“扫荡”这么紧张,散漫下去会吃大亏的。王丐近30岁,是个倔人,我的话他显然不爱听,可也不辩驳。我见他没有动作,又再一再二地催。终至使他一见我便撅起嘴来,本应和我商量的政务,也不跟我商量了。这当然也引起我的不满。
      七区区委书记来了,他是区小队的政委,生得白净秀气,像个文化人,和王丐关系很好,一见面就笑哈哈地叫他“王八盖(丐)儿”。他二人咕咕了大半天,傍晚,在辞去之前,约我谈话,淡淡地劝我说:区小队本来就是游击队,有点游击习气在所难免,不能按正规部队一样要求。王丐同志是个直人,跟他谈话得注意方式……然后很客气地握握手,走了。这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:王丐告了我的状,而区委书记是站在王丐一边的。便不由地想:这支连伪军都叫他“地狗子”的队伍,还真的挺难弄!(未完待续)